专访 | 彭远文：新闻学院应该向蓝翔技校学习

彭远文从事新闻业十余年，横跨电视、报纸、杂志、网络视频等多种媒介。最新一站，是新京报《我们》视频的副总经理。履历上，彭远文的起点颇高，入职即是央视王牌栏目《社会记录》。然而，“做记者的念头”却萌生于广东东莞的一家工厂。

1994年，彭远文高中没毕业，就进了老家四川乐山的东风电机厂做铣床工。农村人进国营厂不容易，他还被选作委培生到成都学习，但彭远文却天天旷课，缺考，最后学也不上了。

“年轻人不懂事嘛，不愿意在这个一眼能看到未来的地方呆一辈子。”彭远文转而南下，到东莞打工。他爱看《南方周末》，越来越关注社会。2005年，经朋友介绍，彭远文终于进入新闻业，到了中央电视台做编导。

采访 | 李天涯
全文共3753字，阅读约需要5分钟“我在央视是一个失败者”Q：你做新闻的第一站是央视新闻评论部的《社会记录》，那时的央视是怎样的？A：我赶上了黄金时代的尾巴。大家都说，央视也有鄙视链，从新闻角度来讲，新闻评论部就是鄙视链的顶端。新闻评论部有一个象征，就是年会。从央视的年会能看出来它的变化。我第一次参加年会，那时候尺度还比较大，各种开玩笑。现在什么样，我就不太清楚了。Q：你说过自己在央视是一个失败者，为什么这么说？A：视频门槛太高，我当时根本不懂。印象最深的是走之前，李伦老师说我，干了一年多，还是没入门。我那时有非常顽固的文字思维方式，也不够谦虚，特别难适应视频语言。我希望在变成一个合格的编导后再离开。但实际上，我走时是一个失败者的姿态，自信基本都被打击得差不多了。但那两年对我影响特别大，让我的职业生涯受益无穷。Q：具体是什么影响？A：之前我更多的是在用概念来分析外部世界。离开央视后，我写过一篇评论，关于当时非常有名的肖志军案[1]。写完后发现，我的思维方式是《社会记录》的思维方式。肖志军事件出来后，很多人都习惯性地去分析制度。但这个制度本身有问题吗？我觉得没有。在我看来，这个事情最核心的是这个社会存在的隔膜。为什么那些人花了一两个小时都没法说服肖志军？我发觉，我变得更多去思考人性。从抽象的概念，开始关心具体的人，而这些是《社会记录》教我的。是《社会记录》教会了我关注人、关注人性、关注事件本身的复杂性。Q：可以说，你认为的新闻就是关注人吗？A：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层面。不是说民主、自由、法治这些不重要，但除了这些以外，人也很重要。当时那篇评论写完后，还被《社会记录》引用了。在我离开那个地方之后，我终于获得了它的认可。离开后才发现，《社会记录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烙印。包括我在《Vista看天下》负责封面报道的时候，就是用视频的叙事方法，回馈给文字写作。在追求讲故事这方面，视频的要求非常高。观众手里拿着遥控器，所以视频非常追求戏剧冲突。在拉动观众这个方面，它比文字的要求高。“视频不是新闻的终极形态”Q：当初因为不懂视频离开央视，现在为什么又选择到《新京报》做视频内容呢？A：我觉得我做视频，还是有优势的。我是典型的那种“打羽毛球的人中下棋最厉害的，下棋的人中跑步最厉害的”。跨媒体经验对我其实挺重要的，让我明白文字思维和视频思维之间的差异。Q：从《社会记录》到“我们视频”，都是视频新闻，但感觉上差别却很大，为什么？A：最主要的是载体。以前是电视，现在是手机。这个带来很多变化，包括大字幕、解说、碎片化等等。另一个是UGC内容（全称为User Generated Content，即用户原创内容）的极大丰富，最核心的素材都是普通人带来的。所以记者的拿料和求证能力变成了非常核心的能力。以前发生一场车祸，记者可能会去采访一个路边卖烟的老头、观察一下刹车痕迹和血迹。现在呢，十字路口肯定有监控视频。我只需要十秒钟，再牛的还原能力也比不上这十秒钟，它比你扛着一二十万的机器拍出的视频价值高多了。Q：《新京报》的前社长戴自更认为，视频是新闻的终极表达形态，你同意吗？A：我其实不同意这一点。我愿意说，视频是最接近于人的生理的表达，因为我们眼睛看过去全是视频。但肯定不是终极的，技术在发展，谁知道以后啊。而且视频本身有非常大的缺陷，它能承载的信息量不够大。我更愿意说，今天最好的是融媒体写作，让不同的媒介去发挥它的优势，把它有机的组合起来，我觉得这是互联网新闻的语法。我们现在讲的融媒体，其实根本没融起来，一锅菜里面仍然萝卜是萝卜肉是肉。Q：你提到过一种说法——“中国特色的新闻平台模式”，是什么意思？
A：这个和版权有关。国外的版权成本非常高，但在中国，绝大多数媒体是国有资产，这个产权到底是谁的？你找不到一个人来负责。如果是私人老板，他一定不会廉价贩卖自己的东西。但国有媒体更在乎的是宣传，宣传得力可以升官，所以中国都是贱卖给平台，这造就了具有中国特色的“新浪模式”。像百度还有一点非常具有中国特色，就是“百度联盟”，很多个人站点会通过这样一种形式去获取流量。这样的个人站点肯定不会原创，成本太高，那他就只有偷或者编。这种个人站点发展到今天就变成了各种“号”。今日头条在我看来，就是“新浪模式”+“百度模式”，属于集大成者。Q：那对于内容为王和平台为王，你相信哪一种呢？A：毫无疑问，当然是平台为王了。如果没有平台，你做得再好也没用。你去看看，做平台的做成什么规模了，做内容的是什么规模。全世界都是这样。但问题是，虽然说平台为王，那为什么还要做内容？很简单，做平台不是找死嘛。全世界平台就只有那么几家，但是内容有无数家。平台虽然厉害，但没有进前三就等于没有什么价值。大众点评、美团、饿了么，这些平台有两三家就已经很不错了，但中国有多少家饭馆？你把一家饭馆做得很好吃，不就挺美的嘛。新闻业就是服务业Q：刚才您提到，UGC内容的极大丰富，这一点会不会对专业的新闻生产者产生威胁？A：你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威胁，也可以把它视为一个优势。你只是不再是首发者。没关系。你去核实求证，公信力也是一个优势。以前是这样，一个事只有我发布了，你才知道。我是启蒙者，我制造议题、主导议题，影响整个社会——那真是太爽了。现在不一样，大多数的议题都是别人发酵后你去跟进，你不是首发者，也没有垄断权。这对媒体是非常大的冲击。就像白岩松说的，就算是一只狗，把它放在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的位置，它也会成名。不是你真的那么厉害。我经常跟我们的记者说，你跟饭馆的服务员是一样的。Q：你觉得新闻业是一种服务业吗？A：新闻业本来就是一种服务业啊。你去饭馆吃饭，人家得赶紧给你上菜，在新闻业这不叫时效性吗；人家做的菜得和你胃口，这不是现在强调的用户体验吗；你吃了不会拉肚子，这叫新闻的品质。这和服务业有什么区别吗？记者跟饭馆服务员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？没看出来。就是一个用户导向的，给消费者提供信息服务的服务员。Q：以用户为导向的话，你相信消费者的信息素养吗？A：一个不会做饭的人没有权利说厨师做的饭难吃吗？可以有权利啊，他是可以瞎说的，没什么关系，我们也不会被影响到。他觉得你的饭不好吃，不吃就得了。服务态度一定要端正啊。Q：那现在的新闻生产模式，需要“全能记者”的产生吗？A：我会说你尽可能的去了解它。对一个高中生，我可能会鼓励他考北大，但我要是鼓励所有人都考北大，我就是一个有神经病的校长。从一个团队来说，绝大多数人做不到全能。所以我对现在的全能记者、全员转型，完全不赞成。这不现实，而且是对专业的极大不尊重。虽然说现在视频特别火，但要说文图过时了，也是错误的。我相信文字有文字的优势，图片有图片的优势，而且它们的需求仍然非常大。向蓝翔技校学习Q：提到人才问题，你觉得今天的新闻教育能满足职业需求吗？A：我对国内的新闻学院很不满意。本来我可以节约培训成本的，现在我必须重新教。如果是国外一些新闻名校回来的人，上手程度会高很多，因为国外的训练很多，一天到晚都是实操。我之前参加过一个会议，在会上我说，国内的新闻学院应该向蓝翔技校学习，结果下面的人都炸锅了。老师们都觉得我瞧不起这个专业，但我没有。国外的新闻名校就是蓝翔技校的模式，不断把学生派出采访、写稿、拍片。这才是正道。不是一天到晚在那里学理论，一学期下来可能还不会做两个选题。Q：如果请你给今天的学生一个建议，从哪类新闻做起会比较好？A：文字、视频本身不重要。我的建议是先写快讯、消息，去扫街跑口，学会采访突破、倒金字塔、怎么拍1分钟的短视频，去频繁地写报道，大量接触社会，5个W记心头，这些是非常重要的。因为我没有经历过这些，这个短板到今天还在制约我。 Q：你认为进入新闻业，最重要的是什么？A：好奇心和职业精神。我还在工厂时，是一个旁观者，一个非常幼稚、热血、年轻、永远热泪盈眶的年轻人，所以我会看不惯，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去写苦大仇深的事，去体现公平正义。其实这更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，当你真正进入之后，会越来越职业，这是一个正常的转变。[1]肖志军案：2007年11月21日下午3时，肖志军带妻子李丽云来到朝阳医院京西分院治疗感冒。此时，李丽云已怀孕9个多月。接诊医生诊断，李丽云感染了重症肺炎，随即安排其入住妇产科。经医生诊断，产妇的心肺功能严重下降，必须马上剖腹产。按照规定，手术前须得到患者或家属的签字同意。由于李丽云陷入昏迷，肖志军成为唯一有权签字的人。但无论旁人如何劝说，肖志军都拒绝签字。晚7点20分，李丽云不治身亡。李丽云死后，其父母向法院起诉朝阳医院。最终，法院判决朝阳医院补偿死者李丽云家属10万元。
（蹇思琪、阮庭萱、尹诗羽对本文亦有贡献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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